醉橘梦桔

《北极燕鸥》【巍井】

《北极燕鸥》【巍井】


北极燕鸥,属候鸟,是全世界迁徙路线最长的鸟,从北极到南极,从南极到北极,每年经历两个夏季,被称为永远生活在光明里的动物。


01


北纬78度55分,斯瓦尔巴特岛,伦勃朗号。


一名男子坐在吧台前,细碎的刘海微微垂下,隐隐遮住了一双漂亮的眼睛,脖颈之上,在发尾处绑着一撮小辫,微微凌乱又不失整洁,像有洁癖的浪漫艺术家。适合走在罗马的街头,摘下花车中的一束雏菊,随手插在流浪歌手的风衣领子上。吧台下不时有女人明目张胆地瞥他,他视而不见,云淡风轻。手中轻握着一瓶威士忌,小股的水流,轻晃晃地,被一双好看得过分的手注入放有冰块的玻璃杯中,继而又注入干马天尼酒和甜马天尼酒,动作悠扬、雅致,轻轻摇晃,未发出一点声音,玻璃杯映出浅浅的琥珀色,像男人的眼睛,清冷,高贵,只容得下一片青灰色的天空,一片浅碧色的海洋,以及一个十年未曾见面的......


他不知该如何定义那个人,说是老师,他不愿他们是疏远的,说是朋友,他们并没有那么熟络。那是他喜欢的人,他心中轻念他的名字。


沈巍。


高二的时候,他被调到第一排,他教他们班的生物课,已经一年之久,可他们未曾说过一句话。以前沈老师讲课总在讲台上,极少下来,可这一学期,他几乎每节课总要在他的桌子前讲课。他一抬头,就是沈老师微微笑起的唇,上嘴唇稍稍薄些,弯着好看的弧度,是两座小山丘并排,下嘴唇是一川碧水,好似轻轻一碰,就泛起圈圈涟漪。那时候,他极其希望自己是一条小鱼,游在名为沈巍的河里,肆意遨游,生老病死,他的一生都在他的怀里度过。


这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学期,只隔着一张桌子,25厘米的距离,25厘米,不可以拉手,不可以亲吻,不可以说我爱你。


第一次见沈巍,是他在教学楼底下,穿着整洁的白衬衫,套着修身的浅棕色格子西装马甲,隐隐露出男人漂亮的肌肉线条。那是清晨八点钟的太阳,温暖却不灼人,照在男人的侧脸上,发尖泛着透明的金黄色,他好看的像一尊古希腊的雕像,要放在神庙里,万人敬仰的。可他又是可亲的,他蹲下,手轻轻抚着校园里的流浪猫,他微微侧头看猫儿的眼睛,纯洁的近乎天真,温柔的近乎深情。上课铃突然响起,他正好在一楼的窗户旁打扫卫生,沈巍抬头,依旧笑着,眼中还保留刚才看猫儿的神,就这样,他撞上了沈巍的目光,纯情又生动。他的心,砰砰乱跳,他几乎听不到铃声,全世界都是他横冲直撞的心跳声。


砰!砰!砰!


像每次射击都必中靶心的箭,沈巍是骑马的神箭手,他只有丢盔弃甲,俯首称臣的份。回家后他偷偷地拿妈妈的老牌手机查,关于他的一切。所谓的一切,只不过是对方的名字,极其简单的两个字,27画,一天之内,他已经写过349遍。


沈,主要源于嬴姓,姬姓和芈姓,中国姓沈的近700万人,占总人口的0.5%。他窃喜,他遇到了0.5%中的一个,好像是偶遇一种奇景,人间昙花正绽放,头顶流星恰好划过,他想到唯二的两个字,是幸运,好像在他的人生中,只有这一件事可以称得上幸运二字,好像前十几年就为等待这一个人,后半生就为守护这一人,好像只要遇见了,他就是自己的缘,他心中默念,沈巍,如昙花,如流星一般的名字。


他其实偷偷查过自己的姓,没有来历,没有解释,好像他生来不重要,从远古,到现在,几千年的岁月,他沉睡在地表之下,从不言语,无人聆听。他是个结巴,没办法顺畅的说一句完整的话,所以他从不说话。小时候,班上的人喊他小哑巴,他每次只要听到一次,就会去揍对方一次。没有人保护他,他的爸爸因为意外溺水而亡。他一开始打不过,但打的次数多了,他就没怎么输过。后来跟他同校的人都知道,这个叫井然的人,不会说话,也不乐意搭理别人,打架厉害,你不犯他,他不犯你,成绩优异。


巍,高也,《说文》里的解释简易,他平白无故地生出一个心愿来,希望许慎再多写一些,写出一页、两页、几十页的释义来,好让他反复着去看,去消磨他思念他的无数个漫漫长夜。


02


长着络腮胡子的外国男子夹着一片烤好的橙子皮走来,行了一个夸张的绅士礼,保持着献礼的姿势调侃道,献给我们即使来到北极也依然精致生活的井然先生。男子低头,细碎的刘海垂到眉间,弯出好看的弧度,随后礼貌地微微一笑,接过递来的夹着橙子皮的小镊子,指尖未曾触碰到对方分毫。


橙子皮坠入玻璃杯,像一条鱼潜入大海,橙色的鱼,小丑鱼,是沈巍最爱的鱼,他在上课的时候讲过,他喜欢在潜水的时候偷偷看一对儿小丑鱼躲在珊瑚丛中。那时候,他想,老师真浪漫,做老师的恋人一定很幸福。他毕业之后,克服怕水的恐惧,也去学了潜水,无数次下水,他幸运地遇到过沈巍一次,沈巍当然不会认出他,所以他自由自在地围在沈巍身边,肆意遨游,无所畏惧。他偷偷躲在沈巍的旁边,他们一起看小丑鱼,像一对真正的恋人。


吧台一圈围着木质的椅子,嵌着暗蓝色的皮垫,类似于远看海面时海水的颜色,他记得在色板上的标记是73%C,0%M,36%Y,0%K。他一天前在朗伊尔城登船,天空垂得极低,是淡淡的青灰色,渲染着暖人的碧绿,云层厚且密,像儿时妈妈做冬衣时用到的棉花团。他想,这么寒冷的北极之地,竟然有暖暖的天空。沈巍在他们毕业的那一年辞去教师的职务,来到北极,做保护北极动物的志愿者。他有关于他的一切消息,但在过去的十年里,他不能来找他。


“井然。”


沈巍叫他的名字,语气平淡,细细听去,好似刻意隐藏了一丝喜悦。


井然不自觉扭头,手中的玻璃杯轻轻晃了一下,杯子里盛着他的心,沈巍隔着一米的距离叫他的名字,他的心颤颤的,他想起当年,他的心,一共颤了36下。


“老师,如果你不做老师,会去做什么?”


他忘记了这个话题从何而起,他只记得当时沈巍放下课本,放在他的桌子上,课本的一角微微卷起来,像是在思索时手在课本上摩挲留下的痕迹。沈巍说,他大概会去当一个建筑师,修复古老的建筑,或者设计令人舒适温暖的房子。


“井然。”


他的心颤了一下,随后突突地跳个不停,沈巍唤他,单枪直入,他措手不及。


“你长大后想做什么?”


他没有时间去想,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

“建筑师。”


顺畅完整,这是他在学校说出的第一句话,对着沈巍,那双清澈多情的眼。而他的心,忘记了呼吸,忘记了跳动,忘记了生,忘记了死,却唯独没有忘记要回答沈巍的问题。他慌张得世界里只有沈巍,如同现在。


沈巍朝他走过来,步履坚定,神情淡然,微微含笑。

他忘记了如何说话,他花了五年的时间改掉了结巴的毛病,结果,到了沈巍面前,他依旧不知道怎么开口讲话,好像他天生就是个哑巴。他暗暗骂自己,活该。


沈巍倒了一杯咖啡,走到他旁边坐下,他下意识地往远离沈巍的地方挪了一点点,下一刻他就暗自懊悔。沈巍好像没有察觉,侧过头来,含着更深的笑意,依旧用他那多情的眸,柔柔地盯着井然,就像是在思念失散多年的爱人。井然的目光似是被对方吸着了一般,一寸都移不开,躲不掉的,他觉得自己要烧起来了,在冰天雪地的北极。


“怎么来了这里?”


井然舔了舔刚喝完酒的嘴唇,他觉得自己很渴,极渴,他需要喝一口水,去让自己可以流畅的说完一句话,可沈巍盯着他,他没法动一分一毫。他说,设计房子,遇到瓶颈,来北极找找灵感。他在说谎,他请了长假,他不知道要多久沈巍才会接受他。他不知道自己说的磕不磕绊,他只是觉得很渴。


“嗯,很好。”


沈巍举起咖啡杯,向他碰杯。杯子相碰,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,脆的是他的玻璃杯,闷的是沈巍的白瓷杯。他的心也一沉一浮,像是有人狠狠按着他的头,往水里一起一伏,他被呛得厉害,呼吸不过来,他急于摆脱这一切,这压迫着他的重重高山。他想,我花了十年的时间,成为一名炙手可热的建筑师,我成功修复了圣天使大桥,我参与设计了无数座为人遮风挡雨的屋子,我等了十年,让自己足够优秀,不就是为了站在沈巍的面前,自信的告诉他,我爱他吗?


03


“老师,你最喜欢什么动物?”


班上梳着辫子的女同学问他,他记得当时沈巍回答的是,北极燕鸥。他说,他喜欢北极燕鸥不是因为它们是永远住在阳光的生物,而是因为它们为了追逐阳光,可以跨越整个地球。


他的北极之旅,准备了十年,十年,很长的距离,他可以拉手,可以亲吻,可以说我爱你。他要说出口,嘴却变得很重,好似一边挂着秤砣,用来衡量他的爱意,可他的爱意太汹涌,秤砣倒了下去,压在心口,一时疼疼的,他的眼,有些湿润了,是疯狂的爱意在流泪。


沈巍突然起身,拉起他的手,就往甲板上冲。风像海浪,冲淡了他眼眶边的红色,他拉着沈巍的手,烫烫的,他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沈巍的温度,还是自己的。

远处遍布起伏的冰山,是好看的暗蓝色,天空也是蓝蓝的,但像是在蓝的底色上涂上了一层铅,暗蓝色的大片的云层沉沉地坠在天空中,冰山、天空、云朵,都重重的,像一树幽兰的花,树是参天大树,花是锦簇簇地坠在枝头。


沈巍拉着他坐上皮艇,阳光斜照在海面上,海水里带着冰碴,水成了一道闪闪的水银,也重重的,浮在海面。


“我们去找北极燕鸥。”


沈巍的手依旧拉着井然的手,他们下了皮划艇,穿上又长又厚的鞋子,与其说是鞋子,不如说是在本来的鞋底之下套上了一块板子,在雪地里摩擦着前行。井然始终看着沈巍的侧脸,无暇顾及什么北极燕鸥,直到他看见一头断掉一颗牙齿的海豹,他慢慢走近,沈巍拉住了他,他看着海豹的眼睛,纯净得看不出任何感情,雾蒙蒙的眼睛,像远处的大块冰山,有一层雾萦绕似的,但又是那样干净,他一时,嘴里说不出话来,心里也说不出话,是空,干净的空。近处的小块冰山,像苏州园林里的石山,那般天然地伫立着,以层层叠叠的姿态,它们蓝得透明,他的心也是,透明的空。


之后井然就一直在寻找北极的动物,他爱极了它们的眼睛,后来沈巍笑着催他回去,他才不舍得回到了船上。


六月,北极,极昼。


他们站在甲板上,暖橘色的光,笼罩整个北极,天空,云层,海面,冰川,山峰,一瞬间,全世界由幽蓝而暖橘,那般安静,沈巍就站在他的身边,他往沈巍的方向靠了靠,想着,如此,此生,再无所求。


巨大的黑色背脊,在海面上缓缓凸起,随后是鲸的音,在安静里响起,却丝毫没有打破这份安静,鲸的音,像幼小婴儿的呢喃,语调起伏,带着刚出世的天真和对这世界无比的挚爱,在暖阳里歌唱。


他想,人类在长大之后,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条巨大的鱼。他闭上眼睛,仿佛在深海中呼吸,他想留在北极,做一条鱼,一只海鸥。


他在学校里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,都是跟沈巍说的,他太孤单了,嘴巴寂寞得想找一个出口,沈巍总是站在光里,渐渐的,他也就成了他的光。


毕业的时候,他等沈巍等到傍晚,他想,夜晚会掩盖一些慌张,或许也可以让沈巍不会怎么在意到他的结巴,他看待自己总是残缺的,缺失父亲,缺失一双健全的嘴巴。沈巍走来,路灯的光是亮丽的黄,照在沈巍身上,立刻柔柔的,暖暖的,他多么想冲上去,不管不顾地抱着他,说什么也不撒手,可他不能,他没法接受现在的自己,他想完整地爱沈巍一次。他掏出一只钢笔,通体黑色,笔帽镶着金色的边,笔杆上刻着一只飞翔的北极燕鸥,红爪。他递给沈巍时,手在发抖。


“沈……沈老师,送……送给你。”


声音也在发抖,他想让沈巍记住他,他的面貌,他的声音,哪怕声音是残缺的,他也不想让直接沈巍忘记他,他拼命挤进沈巍的记忆里,妄图在里面占一席之地。


沈巍接过,笑意盈盈,欣喜地说谢谢,真好看,我很喜欢。


他低下头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路灯的缘故,他觉得沈巍的目光太炽热,要灼人的心。沈巍依旧站在原地,好像还在等待什么,他也站在原地,他是舍不得。


“沈……沈老师,再……再见。”


他鞠躬,潇洒地转身走开了,他想,我会去找他的,一定会。双手捂住眼睛,少年的泪那样柔软而倔强,不愿甘心被别人看到,被自己看到。井然在转角处停下,蹲在草丛旁,偷偷看沈巍离去的背影,在路灯下拉长,再拉长,像他绵绵生长的思念。在六月,翠绿的柳条飞舞,知了声不绝于耳,但他只觉得胸腔里冰冷,在心脏处融化成冰川,它们倒流,逆流而上,凭借一腔孤勇,在咽喉处发热,滚烫,最终夺眶而出。他的身体里有一片冰川,来自远古世纪,几亿年的时光,永久地伫立着,他是鱼,是猿,是人类,是每一种生灵,他不断轮回,眼泪未曾停歇。


他看着照耀过沈巍身影的路灯,看到绝望才离开。


沈巍的手突然抚上他的唇,他猛地睁开眼睛,看见沈巍那般怜爱地、心疼地摩挲着他,好像他自出生之后的苦楚,沈巍都一一体味过。


“其实,结巴也挺好的,可爱。”


他愣愣地、呆呆地站在船舱上,海鸥在水面上盘桓,风鼓起沈巍的黑色外套,那一刻,他是由百分之三十六的大海和百分之七十三的风构成。


“走吧,外面冷。”


他跑上前,拉紧沈巍的手,侧过身去,亲了沈巍的脸,轻轻地说,我爱你。



风吹起沈巍厚厚的航海日记,刻着北极燕鸥的钢笔斜放在本子旁,上面有未干的墨迹。


我们背负着诅咒,永生永世隔着远乎一个星球的距离。


第39世,他从南极飞到北极,共历10年之久,是时间最长的一次,想念他,爱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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